馬里奧·博塔：建筑作為一種精神上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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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衡山路十二號精品酒店

2012年，當嶄新的上海衡山路十二號精品酒店，出現(xiàn)在這片上海最負盛名的歷史街區(qū)時，并不顯得格格不入。這棟磚紅色的五層建筑，靜靜地隱立在街道旁茂密的法國梧桐之側，波瀾不驚，反倒和周圍一眾近百年的歐式花園洋房有些相得益彰。

這是瑞士建筑大師馬里奧·博塔(Mario Botta)在上海的首個作品。站在衡山路一眼望去，建筑外觀猶如長方形的盒子，但經(jīng)過門廊，酒店內部又是另一番景象。躍入眼簾的是巨大的橢圓形中央庭院花園，院內草木萋萋，流水潺潺，陽光從空中灑下，一直透至地下二層的室內游泳池。客房環(huán)繞中庭分布，每一個房間的窗戶都打造成“取景框”的樣子，透過窗戶所呈現(xiàn)的庭院風景則是博塔留給客人獨一無二的“明信片”。

簡潔的幾何線條、精致的磚飾面、明亮的自然光線，都是博塔最擅長的建筑元素。但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將建筑與所處地區(qū)的歷史文化融合起來。

為了保持街區(qū)一貫的紅磚綠蔭，擅長紅磚墻面的博塔，特意從意大利進口了2 萬多塊天然赤陶磚，按不同角度排列在外墻表面，形成獨特的陶板幕墻。白天，陽光從陶板之間的縫隙穿透進室內，形成虛實光影;晚上，室內燈光則通過陶板間隙滲透出室外，令整個建筑就像一個會發(fā)光的盒子。

博塔極力捕捉這個街區(qū)的特色，在都市中心、歷史街區(qū)開辟出如此的綠洲，與周圍富有情調的街巷、歷史悠久的洋房別墅、精致迷人的餐廳、店鋪和畫廊相映成趣。他為此興奮：“這是在上海其他街區(qū)，或在世界其他任何地方所不能得到的獨特的體驗。”

“建筑應該在歷史、文化和所處時代的地理學中自我消耗，同時獲取不同的含義，這就是它的財富。”馬里奧·博塔很早就為建筑做了這樣的定義。這位意大利理性主義和歐洲現(xiàn)代主義的代表建筑師，擅長將歐洲嚴謹?shù)氖止に噦鹘y(tǒng)、歷史文化底蘊、瑞士提挈諾的地域特征與時代精神展現(xiàn)在建筑作品之中。在他看來，建筑不僅僅是一個建筑物，而是和所處的地域、歷史和文化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也是他在過去50 多年的建筑生涯中貫徹始終的。

“建筑，絕不僅僅是為了滿足功能性，那只是輸入，建筑還需要文化的輸出。真正的建筑，是通過建筑本身講述這個城市的歷史和人文文化。它一定要能夠保存很久的，要能夠傳到下一代，向下一代講述我們這一代的故事。”站在演講臺上的博塔一頭蓬松微卷的白發(fā)，鼻梁上架著招牌的圓形邊框眼鏡，說著一口優(yōu)雅的意大利語，活像一個卡通人物。

就像其他外國建筑師一般，博塔近年來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中國。隨著衡山路十二號精品酒店和清華大學圖書館的建成，他在中國的第一個項目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在隨后也即將完工。他的事務所在中國設立了辦公室，運營著多個項目，僅在建的就有廣州西溪濕地別墅、無錫的別墅、沈陽魯迅美術學院、南昌陶瓷博物館。他認為，中國近年來發(fā)生巨變，對建筑設計懷有迫切的期望和需求。

有人趁機問他如何看待中國現(xiàn)時奇奇怪怪的建筑，博塔坦率的回應引來現(xiàn)場大笑：“必須要說，我在中國的街道上走一走，有很多奇怪的建筑。但因為建筑是社會的反映，有奇怪的建筑存在，可能這個社會也有點奇怪。”隨后他直接進入主題，“所以我覺得，未來建筑師有兩大使命，第一就是考慮將新的建筑和周圍的社會更好地平衡起來，第二就是建筑師要通過自己的新建筑來反映這個地域的文化和特色。”

馬里奧·博塔

馬里奧·博塔的啟蒙老師提塔·卡羅尼(Tita Carloni)說過：“幾乎所有的建筑師都會把他們的理論以格言的形式打包，試圖來闡明他們設計建筑的方法。博塔不是理論家，倒像是一個經(jīng)驗主義思考者，他很幸運地保有強烈的理想主義作風。相比系統(tǒng)性地整理自己的思考而言，他總是不厭其煩地以美學、倫理學，或者就是純粹的創(chuàng)造渴望來解釋他的作品。”

古樸的墻面、幾何圖形線條、中心對稱布局，成為馬里奧·博塔最突出的建筑語言，彰顯著他根植于心的歐洲古典主義美學觀念，古樸端莊。

他精心維護了傳統(tǒng)的以幾何圖形為本的設計原則，將圓、方、三角形等幾何形狀進行不同比例的組合重構，營造出別致的建筑形式，因為他相信這種簡潔明快的方式為人們提供了直接閱讀建筑的機會。封閉的磚墻立面和用減法處理的內部空間則加強了這種幾何感。而嚴格的中心對稱布局，無疑體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秩序感和古典精神。這一點，無論是在意大利賽利亞特的喬瓦尼二十三世主教教堂和中心，還是奧地利齊勒谷“Garnet”小教堂，抑或是仍在中國建造的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均展露無遺。

而這一切都是表達光線的一種手段。博塔強調，幾何形體是在空間中獲得秩序和平衡的輔助手段。“表面上我在按照幾何規(guī)則做項目，但事實上我在尋找和表現(xiàn)光。”“對稱并非一種審美怪癖，而是用來控制光線的方法。”

博塔深信：“建筑真正的發(fā)電機是光，沒有光，就沒有空間。”這種對光線的追求，源于路易斯·康，卻在博塔的巧思下得到新的體現(xiàn)。頂部采光是他慣用的手法。“這主要是從功能上考慮。我想用自然光線，能讓人處在建筑的群體當中，感受到日出日落，感受到時間的流逝，猶如人的一生。”

從教堂到博物館

事實上，在博塔的建筑世界里，他探索的不僅僅是傳統(tǒng)形式對建筑無限的變幻，更是人與大地之間的關系。他希望，除了建筑的功能性外，人們能夠把建筑作為一種精神上的寄托，從中體驗到一種內在的情感，通過建筑本身得到自身價值的判斷。

“建筑并不是單純的建筑，是從社會出發(fā)，也要回歸于社會的，一定要考慮人、社會和建筑的關系。”博塔告訴我們。他追求將建筑與人性、歷史的聯(lián)系，作為人們最基本的需求——宗教場所教堂無疑是博塔詮釋這種建筑語言的最佳地點。

在瑞士南部的阿爾卑斯山脈腳下，樹木茂密，蒙哥諾村就坐落在瑪吉亞山谷之中，幾乎與世隔絕。然而一次雪崩，打破了這里的寧靜，毀壞了許多村舍和矗立了兩個世紀的老教堂。面對這個“凋零”的環(huán)境，博塔思考了建筑與大自然無窮力量的關系。他選擇以厚重的灰白相間的巨石打造圓柱形墻體，屋頂被一個傾斜的玻璃平面橫切，使室內空間向天空無限延展。這個簡潔的幾何表達，把古老建筑的精髓展現(xiàn)無遺，同時也改變了傳統(tǒng)基督教建筑“封閉”的象征，滿足了人們希望“從瑣碎的日常生活中獨立并升華出來”的要求，把人們帶到一個與上帝進行平等交流的場所。

而在阿爾貝·佛帕的高山之間，博塔的手勢則變得平和而舒展。圣·瑪利亞小教堂和上端的廊橋，猶如一片防御城墻橫跨在巍峨的塔瑪羅山上。博塔用純粹的幾何線條將教堂和周圍的山脈做了有機延展，兩者互相對應。一束強烈的天頂光線溢滿教堂的半圓形后殿，同時照射在由恩佐·古齊在墻上創(chuàng)作的呈禱告狀的雙手圖案上。教堂是企業(yè)家艾吉迪奧·卡塔內奧為紀念親人所建，他希望借助這一方式，慶祝自己能利用建筑來體現(xiàn)人類的本能，而非只是代表建筑本身。博塔成功地將宗教的價值和藝術的價值結合起來，“任何進入到這個空間里的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上帝。”

對于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校園的西姆巴利斯塔猶太教堂和希伯來遺產中心，博塔則設計了從事兩項活動的同一建筑。位于同一底座的猶太教堂和會議廳分屬兩個外觀相同的城塔，分別承擔著祈禱和文化碰撞兩種不同又特殊的用途。他以此具有相同表面價值的建筑形象，來展現(xiàn)建筑的雙重功能，即在同一時間內創(chuàng)造出一個可滿足宗教和世俗需求的空間。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教堂作為城市中心的地位逐漸削弱。自 20 世紀 60 年代起的短短幾十年間，世界各地涌現(xiàn)了如雨后春筍般的藝術博物館。博塔直言當代藝術博物館取代了過去教堂的功能，成為實現(xiàn)共同精神價值的空間。“博物館是呈現(xiàn)對立、供奉偉大靈性的場所。人們參觀當代藝術博物館，從而閱讀世界，了解幾代藝術家如何闡釋世界的矛盾。”

設計意大利羅維萊托歷史街區(qū)的瑪特現(xiàn)代與當代藝術博物館時，博塔將周圍兩座 18 世紀的宮殿規(guī)劃在內，利用巨大的玻璃鋼結構天井，覆蓋博物館門前巨大的廣場，包括展覽館、圖書館、禮堂、咖啡廳等不同空間，滿足市民的不同需求。

在美國舊金山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的設計中，博塔將紅色的方形建筑和淺灰橫條紋的圓柱體切面矗立在高樓密布的城市中心，分別與身旁的建筑和遠處的高樓隔空對話。這是他試圖在舊金山營造一個風格鮮明的地標性建筑，將簡潔性與復雜性相融合。

博塔始終強調，建筑師必定具有設計博物館的雄心，因為這是一個靜默和祈禱的場所，還保有持久性和永恒性。“雖然這個社會變得非?？?，所有東西都在變，還是有不變的存在，比如博物館、大劇院。”

建筑作為變量中的恒量

能經(jīng)歷時間考驗的建筑必定有偉大的歷史。博塔回憶走在衡山路的日子，盡管周圍在變，他仍然能從那些建筑中感受到一些城市的歷史。“建筑師用建筑的方式表現(xiàn)出一種歷史。雖然社會在變，但我們做建筑的還是要盡力讓建筑成為歷史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成為變量中的恒量。”

博塔很早就旗幟鮮明地批判現(xiàn)代主義的情感缺失。面對越來越多標新立異的現(xiàn)代建筑聳立城市之間，他有些無奈：“好多現(xiàn)代建筑太重視外形、尖端的技術，注重這些表面的東西，卻沒有反映現(xiàn)代真正的需求。真正好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應該是要呼應整個當代的需求。”

在博塔看來，建筑師真正的客戶是歷史，沒有過去，就沒有任何新的解決辦法。對于現(xiàn)代建筑要創(chuàng)造單一的建筑語言，去掉國家的束縛的觀點，他直搖頭：“這是一個悲哀的想法!雖然世界越來越小，但最終每個國家還是要保持自己的特點。雖然大家說上海、紐約很像，但在上海生活和紐約生活很不一樣。不僅是光線不一樣，文化、地域、人文風情都是不一樣的。”